深林如海,公路如帶。
過了都安,通往天峨縣城的二級路一直是下山路,下下下……下了山,一條河流倏然闖入視線——紅水河。腦子里就跳出《三國演義》里的詩句:“洛水一條青,陌上人稱羨。”上游的紅水河穿行于重嶺疊嶂中,自可當得“一條青”了。這時,秋雨紛紛揚揚下了起來,窗外一片迷濛。車子一直沿著江邊的公路行進,山一程,水一程,一路風,一路雨。
車過巖灘水電站庫區,就岔上了另一條道,與紅水河漸行漸遠,道旁勾機新挖的泥土和爆破出來的巖石的尸骸,提醒我已到了長長公司施工的天鳳路段了。這會兒,天上雨收風歇,路邊村莊寥寥,山中寂寂。陡坡也在不斷增多,道路泥濘不堪,車子一路顛頗,搖晃進山。進山越深,山體益發變得厚重闊大,連綿不絕,高峻極天。
“這是長興施工路段的起點。”開車的老蘇介紹道。我貼著車窗往外看,這段改擴建路段上臨山下臨坡,全段需要爆破,邊施工邊通車,面臨施工、安全兩重壓力。半道上還看到機械在清理石方。道路像根長長的蔓藤一樣,或凌飛于山河之巔,或隱藏于草莽之間。車一忽兒在山腰,一忽兒在山頂上,一邊是山巖懸垂頭頂,一邊是陡壁懸崖,危坡一線。車外的山間大霧,盤旋足下,駭目驚心。人行其上,仿佛御風而行,皆惴惴焉有戒心。
在盤山公路上繞走了一個多小時,老蘇突然說,右邊山下就是項目部了。我朝外一看,幾百米深的山間小平地上有一個小村莊。老蘇說,項目租用了一所廢舊的小學。還開玩笑說,吐一口水,就能直直落實到操場上。我覺得幾乎可以跟大化七百弄漏斗地形比美了。漏斗的最低點就是村莊所在地。
進村的路在鋪水泥,所以車子只繞到前面,從村子西頭沿著狹小破爛的石頭路下山。這條簡易的破舊公路坡比也許有七十度吧,呈之字形,彎多,狹窄,真怕布滿路面的小石頭一哄而散,一個把控不住,車子就跟著石頭滾下山坡,弄個車毀人亡的慘劇。雖然更兇險的道路我也走過,但還是禁不住緊握門把手,緊盯著路面,說:怎么把項目選在這么一個偏僻難行的深坑里呢。老蘇解釋說:這已算是條件最好的了。最好的?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。老蘇是老司機了,把控得很好,沒有出現意外的情況。到了村頭,我才如釋重負,有了從天上到地下的踏實感。
車剛停在小學操場上,從教學樓上下來四個員工,顯得很拘謹。為了消除最初見面的生分,我就開玩笑對財務韋彩紅說:“小韋,還記得我嗎?”她抬頭看了我一眼,紅著臉說:“嗯?不記得了。”我說:“貴人多忘事,我們在一個項目部呆過啊。”她說:“我之前只呆過一個項目,好像沒見過你啊。”我就笑,她也笑了,知道上當了。
飯前,我獨自下樓,打量這所廢棄了小學校園。操場四周雜草叢生,坡上幾棟宿舍樓已呈現衰敗之相,經過風雨削蝕,樓面到處被漫漫的水漬和黑苔啃噬,縫隙間悄然被一蓬蓬蒿草小樹占領,露天的木頭和雜草在不斷腐爛,一切都在緩慢而無可挽回地衰敗。聽說學校已搬到山上公路邊了,方便周邊村莊的學生就讀。
舊學校占地很大,員工很少,諾大的項目部就顯得空空蕩蕩,空蕩的荒蕪,空蕩的落寞。缺少笑聲,缺少人語,沒有運動,沒有娛樂,有的只是冗長的風聲,即使偶爾大聲說話,也很快消失于無邊的幽寂中。項目部周圍的村莊似乎也被廢棄了,兩天里沒看到什么人跡,沒聽到禽畜的喧叫,木門決絕地關閉著,墻上的一扇扇窗戶,像一雙雙空洞無神的眼睛,整個村莊被荒蕪和遺忘之氣主宰。一抬頭,只看到山峰遮斷后遺漏的一小片不規則天空,我確信,我是在深井里,正變成了一只坐井觀天的青蛙,當然,不僅僅是我,棲止于此的員工也被動地成為青蛙了。所有的渴望和向往都被四圍青山囚禁了。職業的選擇注定了他們隨時畫地為牢,自我封閉。
到項目之前,我查過通訊錄,知道有七個人,但現在只有四個人。這么小的項目部我之前從未見過,當然,準確地說,這只是一個工區,但這么小的工區我也從未見過。此外,還有兩個廚師,有時候廚師家里有事,就丟下員工不管了,財務小韋只好頂上去,親自下廚。我半認真半開玩笑說,小韋,你手藝如何?弄好飯菜有人吃嗎?她臉上有些歉然,說,餓了都吃。我的喉頭涌上一股酸澀的味道來。
后來我也知道了,為什么項目只有四個人,另外三個人中,經理老顏生病在南寧住院,副經理唐育同夫婦的小孩生病了,昨天請假把小孩送回南寧看醫生去了。我有點詫異,怎么帶著小孩來工地呢?員工們說,小孩才九個月大,還在吃奶,沒法離開媽媽,所以夫妻倆便把孩子帶到天鳳路。國慶時,小孩感冒了,夫妻倆,一個是副經理,負責征地拆遷工作和現場施工生產管理,一個是合同成本管理員,忙不過來,最初也不以為意,只是就近去了天峨縣醫院,過了十天,依舊沒有好轉,并有轉為肺炎的跡象,兩人這才慌了,決定回南寧看醫生。
我心頭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擊了一下,有幾秒鐘說不出話來。曾聽老員工說,二三十年前,路橋員工都把孩子帶在身邊,帶到工地,孩子位在工地長大,在工地讀書。不曾想,現如今還有員工把小孩帶順身邊,帶到工地,把家庭安在偏僻曠遠、條件艱苦的項目部。
一邊是繁華的都市,物質豐富,一邊是偏遠的鄉村,一無所有,為什么選擇后者?他們是如何做到工作和照顧孩子兩不誤?每天背著還是抱著穿梭于辦公室和工地小家之間?這選擇背后的疼痛和無奈我沒有深究,不過,我知道,對幸福的篩選很容易,對艱難的選擇更需要勇氣。
吃飯的時候,員工也談到飲水問題。項目部沿用原來學校在半山坡上的水池,沒有蓋子,里面枯枝敗葉橫陳,慢慢朽爛,孽生的線形水蟲子一群一群,歡暢游泳……
破爛的石頭路,蕭索的村莊,荒寂的小學,這么想著,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意包圍了我。我第一次覺得那些鋪天蓋地的寂靜是陰冷憂郁的,那些橫絕的大山也充滿了哀傷孤苦之氣。
夜晚,我躺在項目的招待房里,聆聽鄉村廣闊的安靜在窗外肆意地喧囂,同時和失眠作拉鋸戰,趕到凌晨兩三點才慢慢睡去。倒不完全是陌生異地的原因。
第二天,我站在二樓的教室改成的辦公室里,隔著玻璃,朝外望去,低矮的山村舊瓦房靜靜地伏在山腳下,不見溫暖的炊煙,不聞鼎沸的人聲,只有一片洪荒般的寂寥。十幾米外的地方,有一株高高的大樹在清冷的風中寂寞地佇立,沉思,回憶,抑或懷念。這是一棵很南方的樹,主干筆直,姿態孤絕,也沒有多少欲望叢生的枝節。這是一棵沒有任何光環的樹,沒有多少人向它投以注目禮,但是并不妨礙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心生歡喜,我仿佛看到了一種堅持、堅韌和堅忍。我從來沒有看到一棵樹活得這么歡暢,這么干凈,這么寧靜。誠然,為了獲取高處的陽光雨露,它也可能活得很無奈、很掙扎,一如野外施工的那些路橋人。一棵樹以旗幟般的方式進入我的內心,這在我的一生中是絕無僅有的。我在漫天陰郁的秋氣中默默地打望著它,它也打望著我,我們就這樣沉默地對視。也許除了我,很難再有多少目光在它身上停留。只有如梳的山風不時掠過樹的發梢,偶爾有一只小鳥像一枚別針一樣別在它的胸前,唱一曲清寂或憂傷的歌。現在,我相信,秋雨、山鳥、清風和我,都是它共同的朋友了。遺憾的是,我并不知道大樹的名字,這多少讓我有些郁悶,就像直到我離開項目部也沒有見到唐副經理夫婦一面。
昧昧時光,寂寂年華。不知道我離開這個小山村后,在那些或光風霽月或閃電雷鳴或風雨交加的歲月里,它會如何孤獨地生存和生長?是否還有人如我這般心情沉郁地惦念著它?(路橋集團總部 莫志慧)
2018年1月17日于邕